米科拉曾身处前线，后受重伤。如今，美国的支持前景存疑，乌克兰军队兵力也有所损耗，他正准备着有可能重返战场。

　　乌克兰利沃夫市的罗曼·舒赫维奇博物馆的一扇窗户，显示出在2024年1月被无人机袭击的痕迹，那次袭击摧毁了这座博物馆。摄影：Stanislav Ivanov / Global Images Ukraine / Getty

　　上个月的一个早晨，我在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市西部边缘的一个公交车站等车时，和一位四十出头名叫米科拉·格里戈里扬的男子攀谈起来。公交车站对面是一座被炸毁的博物馆。我问他是否知道那座博物馆发生了什么事。“是被俄罗斯无人机击中了。”他说。米科拉穿着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带兜帽的派克大衣，兜帽拉下来盖住了他的头。他告诉我他是一名士兵。去年夏天，他在离乌克兰东北部俄罗斯边境不远的地方受了伤，当时一枚手榴弹的爆炸震碎了他的右肩胛骨，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右锁骨下方，另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左肩，还有一颗子弹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系列他受伤的照片。“我能活下来真是幸运。”他说。

　　米科拉住在利沃夫老城南边几英里外的一栋苏联时期的公寓楼的七楼，和他一起生活的有他的妻子奥尔哈，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11岁的阿图尔，他喜欢烹饪；15岁的卡捷琳娜，她性格腼腆，喜欢读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带着近乎完美的美国口音。“我小时候看了很多《爱探险的朵拉》。”她解释道。一天晚上我去拜访了他们，我们坐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客厅的角落里有一张双层床，这里也是卡捷琳娜和阿图尔的卧室。卡捷琳娜躺在下铺，双腿伸在身前，腿上放着一本平装版的《美食、祈祷和恋爱》。阿图尔依偎在父母中间，坐在沙发上。窗边的架子上有一个日本招财猫摆件在招手，而家里的一只缅因猫正蜷在卡捷琳娜旁边。“它叫邦妮。”米科拉说，“就像邦妮和克莱德（美国著名雌雄大盗）里的邦妮一样。”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全面入侵时，格里戈里扬一家很快就认定他们继续住在这套公寓里不安全。在他们的公寓楼附近，穿过一个小公园，有一个军用车辆维修设施。“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可能会成为攻击目标。”奥尔哈说。果然，大约一个月后，这个设施被俄罗斯导弹击中了。那时，奥尔哈、卡捷琳娜和阿图尔已经去了奥尔哈母亲在利沃夫以东125英里的一个小镇上的家，而米科拉则加入了一个新组建的营。导弹袭击几天后，奥尔哈和孩子们回到了利沃夫。（奥尔哈认为俄罗斯人不会再袭击那个设施了，至少短期内不会。）他们公寓楼里的一些旧窗户被震碎了，但他们的公寓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唯一消失的就是米科拉。

　　米科拉在前线及前线附近的那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多面手。他一开始是通信兵，后来又当过狙击手、迫击炮手和榴弹发射器操作员。他曾经有一天在俄罗斯边境附近埋设TM-62型反车辆地雷。最近，他是一名机枪手。他和仍在战斗的朋友们保持着联系。他说他们很多人都疲惫不堪。他懂那种感觉。在他受伤前的近两年半时间里，他在家待的最长时间是14天。奥尔哈经营着一所私立学校，为儿童和成人提供英语课程，她把自己埋在工作中，以此来分散对米科拉不在身边的注意力。“我从不明白我们何时能再见到他。”她说，“那种不确定性，是最艰难的事情之一。”

　　米科拉不在家的时候，阿图尔开始热衷于扮演小厨师的角色。（“我有一个烤土豆的特别食谱。”他告诉我。）与此同时，卡捷琳娜会花几个小时读书，或者在她的平板电脑上画画，画的大多是有猫的画。孩子们直到2022年9月才回到学校进行线下学习。那个秋天和冬天，频繁的停电和空袭警报让他们疲惫不堪，神经紧绷。他们曾经在防空洞里待了7个小时，还在公寓的走廊地板上熬过了许多个无眠之夜。奥尔哈让他们俩都去见了学校的心理医生，但去了几次之后，阿图尔觉得没必要再去了。

　　米科拉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根IQOS“加热不燃烧”烟草棒。他走到阳台上抽了几口。他回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在揉自己的右臂。受伤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接受物理治疗师的治疗。他的上一次治疗预约是在两周前。他现在在等待接受一系列的医学检查，以确定他是不是适合重返部队服役。“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派我回去了。”他说。但是，由于乌克兰武装部队的兵力严重不足，奥尔哈不太确定。“我不想抱太大希望。”她说。她也不想指望战争能很快结束，尽管唐纳德·特朗普总统承诺会结束战争。“他说的全是废话。”她说，“那只是作秀而已。”米科拉对特朗普的评价则更为宽容。“他才当了几个星期的总统。”他说，“我们得等等看。”特朗普与普京的电话通话，距离现在还有三天，更加不用说之后发生的、并且仍在持续的外交纷争了。

　　米科拉专注于康复和享受在家的时光。“我们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他说，“你喜欢寿司吗？”我们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聊到了乌克兰语的话题。我说我一直在每周上两次一对一的乌克兰语课，还随口说了几个简单的短语。“我会说一点西班牙语和波兰语。”卡捷琳娜说，“而且我在学校里还学法语。”米科拉和奥尔哈在苏联时期长大，他们小时候学的是俄语。但他们不想教卡捷琳娜和阿图尔俄语。不过他们俩也都不想学俄语。“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卡捷琳娜说，“我甚至连听俄语都受不了。”

　　乌克兰语中一年里各个月份的名称描述得非常生动有趣。四月是“Kviten”，这个词来源于表示“花”的词根。八月是“Serpen”，其词根“serp”意思是“镰刀”。十一月是“Lystopad”，字面意思是“落叶”。而二月的单词“Lyutyy”意思是“严寒的、猛烈的”，这让你能充分了解乌克兰每年这样一个时间段的天气状况。“过去的冬天要冷得多。”在我第一次拜访米科拉和他的家人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六，我再次去他们家附近散步时，米科拉告诉我。

　　我们沿着一条铺好的小路向北走，路过一排排灰色的公寓楼和一座有着金色圆顶的乌克兰东正教教堂。一位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走过，一群乌鸦被惊飞了。奥尔哈的学校就在同一个街区，在另一栋公寓楼的一楼。米科拉去打仗的时候，阿图尔有时会为妈妈做晚餐，然后送到她工作的地方。“孩子们帮了很大的忙。”米科拉说，“我知道那一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特别容易。”

　　我们继续走着，我提到了特朗普和普京之间的通话。前一天，在一位翻译的帮助下，我花了几个小时在米科拉曾经康复的康复中心采访战争中截肢的伤员。他们中的许多人告诉我，他们都觉得被特朗普背叛了，因为特朗普似乎愿意按照普京的条件来谈判结束战争，并且把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置于次要地位。“特朗普根本不在乎乌克兰或者乌克兰人民。”一名在迫击炮袭击中失去右腿的士兵说。一位物理治疗师，他自己在2015年顿涅茨克战斗时也受了伤，他说：“感觉我们就像生活在19世纪一样”——当时大国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瓜分世界。

　　米科拉理解为什么在经历了三年战争后，他的一些战友可能会问自己：如果咱们不可以收复边境，那我们从始至终在为什么而战呢？但他说他们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地方，而且他很久以前就不再试图预测战争何时以及如何结束了。“如果你不抱任何期望，”他说，“那么你就不会失望。”但这并非是说他不担心。他确信，如果和平协议不包括对乌克兰的充分安全保障，普京最终会试图占领这一个国家的别的地方。“俄罗斯只会重新集结，然后再次发动攻击。”他说。

　　我们穿过一条街道，停下来喝了杯咖啡。在回米科拉公寓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个两层楼的儿童游乐中心。里面有蹦床、泡沫池、巨大的滑梯和数不清的攀爬设施。“卡捷琳娜和阿图尔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米科拉说，“他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不适合这里了。”

　　在俄罗斯入侵开始几周后，乌克兰最著名的厨师叶夫亨·克洛波坚科在利沃夫老城的一家空咖啡馆里开了一家快闪餐厅，这家咖啡馆就在一座17世纪的修道院对面。他给餐厅取名为“Inshi”，在乌克兰语中是“其他人”的意思，他开始为那些在利沃夫避难或者途经此地前往波兰、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流离失所者无偿提供餐食。Inshi餐厅以对经典乌克兰菜肴进行创意改良而闻名——比如搭配李子酱和烟熏酸奶油的罗宋汤，搭配鲶鱼和发酵柠檬的土豆煎饼——从那以后，它慢慢的变成了这座城市最时尚的餐厅之一。2022年9月，慢慢的变成了克洛波坚科小粉丝的阿图尔，九岁生日时就想去那里庆祝。那时米科拉正在休假，所以全家人一起去了。阿图尔非常兴奋，但卡捷琳娜却很嫉妒。那年7月，她13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

　　上周日，我和格里戈里扬一家在Inshi餐厅共进晚餐。前一天，俄罗斯向乌克兰各城市发射了267架无人机。乌克兰官员称这是迄今为止顶级规模的一次单一无人机袭击。但利沃夫很安静——战争感觉出奇地遥远。“战争现在就是我们的现实。”奥尔哈说，“这很悲哀，但在很多方面我们已习惯了。”

　　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有习惯的，是来自华盛顿的铺天盖地的消息。自从我上次见到米科拉以来，特朗普指责乌克兰挑起了战争。我提到这件事时，卡捷琳娜皱起了眉头，握紧了拳头。“他是个白痴。”她谈到特朗普时说。

　　奥尔哈说，去年这样一个时间段她还更有希望一些。“感觉现在我们对发生的事情毫无掌控力。”她说，“这很可怕。我不知道战争将如何结束。”

　　阿图尔正在用手机玩一款电子游戏。我感觉他已经厌倦了总是要去想战争的事情。乌克兰和俄罗斯的战争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2014年3月，普京吞并克里米亚时，他才7个月大。）当我问他最近痴迷的事情之一——飞机时，他来了精神。他手机的背景是一张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SR-72侦察喷气式飞机的照片。“它的飞行速度能达到音速的6倍。”他说。

　　晚饭后，我们开车去了离餐厅不远的一个军人公墓参加守夜活动。数百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冬帽，手里捧着红色的玻璃灯笼。第二天就是战争爆发三周年的日子。公墓的后方有一排聚光灯，照出了立在坟墓前的十字架和旗帜的剪影。一支军乐队演奏了乌克兰国歌，十几位牧师轮流背诵祈祷文。一位丈夫阵亡的女士发表了讲话。“首先，这不是一场为了领土的战争。”她的声音颤抖着说，“这是两种生存方式的对抗：乌克兰之路和俄罗斯之路。”卡捷琳娜低下头，伸手握住了妈妈的手。

　　在埋葬在这个公墓里的数百名士兵中，有三个是米科拉的朋友。守夜活动结束后，我们去祭拜了他们的坟墓。米科拉在每座坟墓旁都放了一盏灯笼。在最后一座坟墓前，我们遇到了埋葬在那里的士兵的遗孀。米科拉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曾和她的丈夫在苏梅州并肩作战。她丈夫名叫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2023年7月12日在扎波罗热牺牲，享年50岁。战前他是一名历史老师。除了他的妻子哈利娜，他还留下了两个孩子。“我没办法理解这一切。”哈利娜说，“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发生的准备，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历史老师是为战争而生的吗？”米科拉问道，“还有尤拉呢？他在信息技术行业工作。沃拉是一名电工。”他指的是埋葬在那里的他的其他朋友。

　　哈利娜和米科拉交谈时，奥尔哈、卡捷琳娜和阿图尔静静地听着。在返回汽车的路上，他们三个人几乎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