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郑重进入了亚冬会时间。社会化媒体上,网友们分享起抢票攻略,有人疯狂刷了十几分钟,终于抢到一张短道速滑门票;有人抢先一步,在开幕式第二天就拿到了运动员签名,“超激动,手都在抖”。短视频平台上,亚冬会相关信息持续霸榜。
似乎这样,日子就能好起来,年轻人才会回来。但流量的特性决定了它不会为谁长久驻足。成为网红,对一座城市意味着什么?对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意味着什么?曾经流失的年轻人会随着泼天的富贵回来吗?这个冬天,我去了趟哈尔滨,想在真实的生活中寻找答案。
Hideout是一家藏在居民楼里的咖啡馆,白底黑字的英文招牌在清一色黄乎乎的七层板楼中显得突兀。咖啡馆的门框玻璃上贴着一行小字:欢迎加入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店里放摇滚乐,有时也放电影和综艺。除了咖啡、酒和甜品,还卖手工钩织的玩偶挂件。咖啡馆附近,有游客热衷打卡的安静街早市和老味烧烤,步行大街只要十来分钟。
到哈尔滨的第二天,我在这里见到了杨巍。他符合刻板印象中东北大哥的样子——锡纸烫短发,卫衣领口露出一截金链子,手里拎一件东北花布羽绒服。
作为哈尔滨公益车队的发起人,杨巍亲历了这座城市的爆火,也见证了亚冬会开幕前的平静。“文旅局不整活儿了,花样儿没有以前多了。”他说话声音沙哑,像单田芳。有游客问他,去哪儿能看白狐,鄂伦春人怎么不来了。杨巍答不上来。
消失的热闹被一些“有组织有纪律”的变化填补着。出租车司机赶鸭子上架学起了英语,中央大街上线了“共享卫生间”,景点、商圈、竞赛场馆周边的指示牌和栏杆擦洗一新。当地导游说,索菲亚教堂现在贼干净,“索菲亚自己也没想到,100多年后还搓上澡了”。
街上卖糖葫芦的三轮车也玩起了捉迷藏——城管下班了才陆续出摊。杨巍为这事打过12345热线,得到的回复是市里下了文件,担心游客吃坏肚子——规定动作以外的自选动作被限制起来。有企业想在中央大街办展览,但没有一家酒店敢承接,事情推到中央大街管委会,没了下文。
类似例子在近两年涌现出来的网红城市中并不少见。天津跳水大爷被网友开玩笑说为“8A级”景点后不久,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员会便以“对狮子林桥附属景观设施做维修”为由,间接恢复了城市的平静。至于哈尔滨,很难说它如今的“小心翼翼”是走红后的“自我约束”,还是为了给亚冬会保驾护航。
哈尔滨文旅局此前预计,第九届亚洲冬季运动会举办期间,全市游客接待数量将上涨20%。酒店行业吸取去年的经验,及时作出调整了价格——道里区新阳路上一家去年重装开业的酒店,眼下最便宜的房间也要750元一晚。
这事让杨巍挺闹心。他生怕游客被高价吓退,怕哈尔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口碑和人气匆匆而去。
从数据上看,他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据哈尔滨文旅局统计,2024年11月1日至2025年1月7日,全市累计接待游客数量同比增长18.6%。
但杨巍告诉我,今年元旦过后,游客肉眼可见地少了:街上一半都是穿黑衣服的。这是他划分本地人和游客的标准。哈尔滨冬季漫长,本地人爱穿深色羽绒服——不怕蹭,耐脏;而“南方小土豆”大都穿着白色或粉色外套,戴动物耳朵的帽子,人手一根马迭尔或冰糖葫芦。
车队从去年巅峰时期的70多辆降到了20多辆。“去年这时候,我从早上6点一直跑到夜里1点,回家累得倒头就睡。”杨巍说着往椅背上一靠,“现在轻松多了,下午三四点钟才出来,跑到晚上10点就收工了。”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不甘和失落,比起时间自由,他更享受那种累的感觉,“虽然身体累,但是心里爽。”
在我动身去哈尔滨之前,很多人都在谈论,有亚冬会加持,哈尔滨今年还会是顶流,“毕竟去年那么火。”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24年,哈尔滨市累计接待游客1.79亿人次,实现旅游总花费2314.2亿元,同比增长均超三成。仅去年元旦假期3天,马迭尔冰棍销量就达到了10万支。
“中央大街挤得你怀疑人生,咱俩这么面对面说话,中间得隔仨人;索菲亚附近红绿灯都不好使了,一个路口配四五个警察,人墙似的,护送游客过马路,人走完了车才放行……”杨巍滔滔不绝地讲起去年的盛况,让人不禁联想到春晚小品《说事儿》中“白云大妈”的经典台词:“那家伙,那场面,那是相当壮观: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这座城市究竟是怎么火起来的?哈尔滨极地公园总经理张志铭告诉我,“尔滨冰雪热”的第一波流量来自“淘学企鹅”这个IP的意外出圈。
按照惯例,每年11月是哈尔滨传统的旅游淡季——冰雪大世界通常在12月中下旬开园,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空档期。但2023年小雪节气那天正好下雪,极地公园带着几只企鹅去索菲亚教堂做了一场巡游,网友们一下子就被企鹅“淘淘”背着橘色小书包、迈着小短腿奔跑的样子吸引住,48小时全网曝光量超过了7.1亿次。那之后,极地公园专门在户外广场修建了巡游场地,上个冰雪季累计免费巡游80余场,全网曝光量超过100亿次。
2023年12月18日,哈尔滨零下20多度。一些游客因长时间排队高喊“退票”,迅速引发社会化媒体热议。第二天,冰雪大世界公开致歉。随后,哈尔滨市民积极做出响应政府呼吁,为游客“让路、让景、让利”。短短几天内,“尔滨宠客”赢得了各地网友的好感,游客量随即激增。
“快要累死了,一个月至少带5个团。”一位哈尔滨导游对爆火的感受真切而直接,“来了那么多游客,有那么多曝光量,其实谁都没挣着钱。”察觉到我的惊诧,她解释道,东北人好面子,能经得住八百个人夸,但受不了有一个人骂,“游客来了,啥啥都免费,我们做的很多事都是平价甚至亏本的,就希望让大家看到一个包容、好客的城市。”
在杨巍的记忆里,那个冬天,每一个哈尔滨人都在竭尽全力展示对游客的善意——冻梨切盘儿了,烤红薯插勺儿了,出门坐车也不要钱儿了。
他是在2023年12月22日正式决定去接游客的。流量来得太突然,哈尔滨各行各业都有些招架不住,出租车运力尤为紧张,一车难求。前一晚,杨巍开车带朋友去冰雪大世界,入口前的环行路段堵得水泄不通,他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往前蹭,余光瞥见路边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神情焦急。“好信儿”(东北方言,好奇心强,爱打听)的杨巍摇下车窗,“你咋的了?”女人说孩子发烧了,他赶紧招呼她们上车,直奔医院。
“你现在行啊,格局挺大啊。”朋友调侃他。杨巍脑袋一热,叫上几个兄弟组了个四人车队,开始上街“捡土豆”。
流量的狂欢之下,他的故事迅速在社会化媒体上发酵。本地私家车车主找到杨巍,要加入车队。很多人像他一样,脑袋一热就来了。有人越干越上瘾,也有人新鲜劲儿一过就撤了——毕竟接送游客不仅免费,司机还要自己搭油钱。
杨巍最不能忍的是“挂羊头卖狗肉”。车队里出现过一辆劳斯莱斯,没几天就被他发现是婚车租赁公司来作秀。还有一家4S店联系他,想提供几台试驾车。杨巍问车上有没有Logo,“有的话会用车队统一的车贴盖住。”对方沉默了。
“咱不能说人家坏。”他理解,荒诞的底色是悲凉,“哈尔滨从来没这么火过,一火起来,大家都想分一杯羹。”
Hideout是去年夏天开业的,没赶上那波“尔滨热”。老板叫Sally,29岁,高个子,戴一对红绿相间的毛线年底,Sally辞掉工作,未来一片模糊,她一度迷茫到动了生孩子的念头。
Sally的老公叫阿龙。他爸是个电影迷,喜欢法国男演员阿兰德龙,于是给他起了这个小名。阿龙小时候住在道里区安良街上,房子是奶奶单位分的。哈尔滨人称呼这一带为“安字片”——相邻的二十多条街道都以“安”字开头,作家梁晓声就出生在这里。他在《人世间》里描绘的“光字片”和“安字片”离得不远,气质也相似。当年,生活在安字片的大多是铁路工人,光字片则住着木材加工厂、酱油厂等国营单位的工人,还有像《人世间》中的周志刚一样支援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
几十年过去,那些不变的和变了的同样明显。和全国许多老旧小区一样,千禧年后,这片区域在城市发展的洪流中逐渐被遗忘。房子卖的卖,租的租,留下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直到哈尔滨被流量砸中,安字片因为地段好、价格实惠公道,民宿生意红火起来。
阿龙一家搬走后,这间一楼临街的老房子一直空着。租给别人干餐饮,埋汰;自己做民宿,条件又不允许——屋里没有燃气,也洗不了澡。阿龙鼓励Sally,不如开店吧,反正房子是自己家的,没多大压力。
装修时,店里缺两袋沙子,工人运一趟要20块钱,可沙子本身才4块钱。邻居大爷“好信儿”,没等Sally开口就张罗着“我家有,给你拿两袋”。开业之后,Sally想请大爷来店里喝咖啡,人家摆摆手,“喝啥呀,你都回不了本儿。”
客人来了也问,你们有客流吗?赚钱吗?被问的次数多了,Sally心里也嘀咕,毕竟开店之前,她几乎没进过哈尔滨任何一家咖啡馆。
比起咖啡,哈尔滨人更爱喝酒。这里有中国第一家啤酒厂,每年夏天还会举办啤酒节。Sally的店里也卖酒。开店前,她专门跑到桥南街学习调酒。那是哈尔滨著名的酒吧街,离哈工大不远,外国人多,摇滚乐队也多,她和阿龙就是在那儿看演出认识的。
小店开起来之后,Sally幻想过附近的酒蒙子来店里喝酒的场景。但阿龙觉得不现实,理由是“年纪大的人不喜欢洋玩意儿”。偶尔也有例外——一位大爷买完菜路过这儿,推门就进:“给我整杯咖啡,我尝尝啥味儿。”
生意时好时坏。店里摆了五六张桌子,多数都空着。附近有个开日料店的大姐,40岁上下,隔三差五就来关心Sally:“小妹儿,你这儿咋样啊?咱这块不行,老百姓只认价格,不认品质。你得主做外卖,先充点钱把单量搞起来。”
哈尔滨10月就入冬了。Sally一直盼着下雪,盼着下雪后游客会来,自己的小店也能体验一把“尔滨热”。
期待中的热闹场面终于在2024年圣诞节前出现了。12月21日,冰雪大世界开园,当天入园游客达到6.2万人。那两天,店里坐得满满当当,每天的营业额都接近900块——比往常一个星期的还要多。
对Sally而言,“尔滨热”的第二年没凉——至少安字片的暖气变热了。但在杨巍看来,这个2024年才入局的姑娘错过了太多。
他在上海做过几年生意。压力大,天天熬夜,落下了神经性头痛的毛病。2019年底,杨巍回到哈尔滨,寻思找个中医治病,在家放松放松。没承想,疫情给他撂这儿,走不了了。
哈尔滨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小时候,杨巍眼里的哈尔滨绝对是个大城市,“那个年代,内蒙古卖衣服的都得从哈尔滨进货。”
如今提起这座城市,只剩下“老龄化”“就业难”,年轻人夏天种地,冬天从屯子过来送外卖、干代驾。杨巍家楼下的理发店老板,白天开店,晚上跑代驾,凌晨一两点钟才回家,早上七八点又起来了,“那小子手艺嘎嘎好,给我头发烫得老板正了,才一百来块钱。到北京不得千儿八百的?没办法,在哈尔滨赚不到钱。”
“顶流城市”的头衔似乎也没能拯救疲软的经济。2024年一季度,哈尔滨经济提高速度仅为3.7%,跑输全国(5.3%),在东北F4(长春、沈阳、大连、哈尔滨)中持续垫底。
据一位退休的哈尔滨市民观察,她身边几乎所有亲朋好友的子女都出去了。杨巍对此一点也不惊讶,“上完大学,谁还甘愿回来一个月挣三四千?”他说哈尔滨的冬天太漫长,年轻人留在这儿啥也做不了,就算是送外卖,也不如在上海、深圳——勤快点,月入过万不是梦。可哈尔滨一下雪,道路就瘫痪了,骑电动车还容易摔。
“你在这待,冬天能干啥?我不拉‘土豆’,干啥去?在家躺着,打游戏。”杨巍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地方没意思。”
东北人口流失,几乎慢慢的变成了人们的共识。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多个方面数据显示,从2010年到2020年,东北三省总人口跌破1亿人。哈尔滨所在的黑龙江省,是全国人口流失最严重的省份。2021年,哈尔滨非流动人口更是跌破了千万。
阿龙在新闻上看到过这个数据,“离开的人确实很多。”但不管外界如何评价,哈尔滨永远是家,甚至在很多年里,安字片就有他需要的一切:吃饭、洗澡、理发、仓买、学校,五百米之内都能解决。这是他的舒适圈,并且相当舒适。
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有在外地定居的,也有待了几年回来考公的。“哈尔滨不至于没有年轻人吧?”他语气淡淡地,“至少因为开店,我们也结识了挺多年纪相仿的朋友。”
店里有一台手压式咖啡机,是一位熟客在网上淘到后执意放在这儿的。“可能他也想有参与感吧。”Sally说,那是第一个提出要在店里充会员的人,有留学背景,在大城市生活过,前几年硬是被家里叫了回来。
Sally是2019年下半年回到哈尔滨的。她在深圳出生、长大,初中毕业以前,一直觉得自身是深圳人。后来因为家庭原因,不得已跟着爸妈回了老家双鸭山。
“东北早些年,特别是我们黑龙江一些偏远的小城市,很多人都去南方打拼,双鸭山那边有的地方,整个镇子可能都空了。”Sally知道,爸爸一直觉得亏欠了她,希望她大学毕业后能回深圳工作,留在那儿。但她只做到了前一半——和阿龙异地一年后,加上爷爷病重,Sally辞职回了哈尔滨。
Sally原本是做企业培训的。回来找工作时才发现,哈尔滨就没有这个行业,她只能去做HR。公司盛行拉帮结派的企业文化,老板的主要管理手段是挑拨员工之间的关系。或许每个公司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但她认为,这更是小地方的弊病。
杨巍也不知道。他希望亚冬会开幕后,游客能像去年一样多,甚至更多。前几天他拉着游客,看到路边有卖糖葫芦的,刚要过去买,城管的车就上来撵。杨巍不理解,“这是老百姓的一个营生,大家想通过个人的劳动挣点钱,没毛病。”
同样是网红城市,他去淄博的时候,看到街上到处是烧烤摊、馄饨摊,商贩们收摊之后把垃圾收拾得干干净净。“应该是这样,让每一个人都有钱赚,人口才不会流失。”杨巍看向我,“毕竟一个城市要发展,真得需要人,是不是?”
研究区域经济的学者魏涛曾对“淄博现象”做过深入的调研。去年,他写了《城事在人》这本书。魏涛认为,打造网红城市不是目的,而是促进地方经济活力的一个阶段性手段。对一座城市来讲,“成为网红”是一次意外的收获,大量客流涌入就像一场“触发式变革”,会倒逼城市自我改造。至于流量来了,能不能承接住,考验的是城市的治理能力与服务水平。
张志铭对这一个话题颇有感触,他主动提起,前些年哈尔滨很多景区的服务经常被游客诟病,“其实这和黑龙江人豪放的性格有关,我们说话声音大,但南方游客可能会觉得你在吼我。直到去年,哈尔滨人开始练习‘夹子音’了。”
泼天的流量下,各个景区之间也互相卷了起来。极地公园新增了一个岗位,三名员工每天负责查阅社交平台和销售平台上的网友留言和评价,“有哪些负面的,或者对我们的服务和产品提出哪一些问题和意见,当天就整改。原来是政府给我们下达舆情通知,现在我们提前发现处理,再上升到政府舆情监测的就很少了。”张志铭透露,极地公园还面向游客对员工做服务打分和评比,“后来省文旅厅组织各景区来学习了两三次,这一两年对于哈尔滨来讲,是一个快速学习和提升的过程,无论政府还是企业,都意识到了服务的重要性。”
改变总是需要一些时间。一位北京游客在哈尔滨老道外网红店就餐时注意到,餐厅没有引入“叫号”系统,也没有服务员领位,高峰时段就餐,食客们只能守在桌子旁边等着上一桌顾客吃完腾出桌子,场面一片混乱。白花花的雪地上,随处可见被冰冻住的痰渍。
社交媒体上也会不时出现“避雷帖”。而几乎每个避雷帖,都会被IP地址在黑龙江的网友“围攻”。在本地人看来,这座城市已经为外地人付出太多,“媚南”,具备“讨好型市格”,“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看见向来威严粗犷的父辈,对着有钱人谄媚地陪笑,小心翼翼地讲话,那么拘束,那么卑微,生怕哪个小动作就把远方的客人整不高兴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得不要太过分了”。
流量在争议声中来了又走。当热闹归于平静,城市又能从中受益些什么?在魏涛看来,过去两年,网红城市不断涌现,淄博、天津、哈尔滨、天水等地先后出圈,但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可能靠网络流量维持“长红”,“流量的起伏波动并非坏事,它提醒我们,城市发展终究要回归理性的思索,回归长期主义的深耕,因为健康的产业体系才是城市经济健康运行的根基,而留住人,是第一步。”
这段时间,Sally的爸爸不再念叨着回深圳了。“他有点谢顶,剃了光头,冬天也不戴帽子。”Sally问过爸爸,这么冷的天为啥不戴帽子,“他说他享受这种寒冷,风越大,越能想起他小时候。这种故土难离,我跟你说,不是他能掩盖得住的。”